不戒和尚

一件作品 19

    “让我猜猜,是谁来了。”病人躺在病床上多日了,说话早已没有了精神,但住在医院的日子过于乏味,他最近喜欢玩听脚步猜人的游戏。听见病房开门和来客走进来的声音,皮鞋踩在医院的瓷砖上,节奏比常人快,来客还带来了一身烟草燃烧过的气味。“好大的烟味······啊,是满腹心事的李达康。”

    京州市机关的老处长睁开眼睛,果然看到了京州市委书记高高瘦瘦的身影,立在他床边。

    李达康今天没有带秘书,只身一人来探望他工作以来的第一个前辈,他径自拉了把椅子坐在病床前,握住老前辈的手,表达他的慰问。

    “不用叫我老领导啦,三十年前我是你领导,三十年后你是我领导。——赵书记命真硬,快倒了还要拖上对手。”

    今天医院住进来一个特殊的病人,赵立春的老冤家陈岩石,在接受中央巡视组的第三次谈话过程中心脏病突发,眼下沙瑞金也在医院看望养父。老处长躺在病床上,对陈岩石入院略有耳闻,他在京州呆了一辈子,哪能不知道陈岩石和赵立春的恩怨。陈岩石坚持十二年举报赵立春,如今中央巡视组见他,可算是有所收获了。

    病人叹了口气:“赵书记终究是出事了啊。”

    “是啊。”李达康附和了一句,“这次是真的了。”

    两人心知肚明,赵立春这一倒,汉东不知要掉多少乌纱帽。老处长认识李达康三十余年,素知他生性孤僻,爱惜羽毛,但他并不知道李达康是否真的清白,毕竟好些官员落马前谁也看不出他贪腐了。

    病人歪着头面对他,艰难地问:李书记,你能保全你自己吗?

    李达康面无表情,简短地答复:我没有犯错误,也不怕查。

    病人一脸愁苦地转回脑袋,望着吊瓶一滴滴地滴水,沉默一会儿才说:以前赵书记很疼你。

    李达康开口,仿佛那些话有千斤重,压得他的嗓子都有些沙哑:那是很久以前了,后来就不一样了。

    他很幸运,赵立春喜欢他的时候,是真诚而严格的,给他安排了一条正确无可指摘的道路。可惜他沿着那条路走啊,走到了当年赵立春站的地方,路的尽头再也看不见赵立春当年的影子了。

    老处长还记得当年在京州市委赵立春的办公室工作的日子,赵立春把李达康领进门,向大家介绍这个新来的年轻人,那时的李达康就像一张无墨无尘的宣纸。然而仅仅共事五年,赵立春升任副省长,李达康下放西部县,老处长一直留在京州,往后二十多年,他们的工作都没有交集,直到李达康调往京州当市委书记。

    虽然阔别多年,但那两个人怎会让人轻易忘记,他们生来就是被人记住的。“人老了记性不好,但我现在看到你,就能回忆起赵书记当年的样子。”

    “赵书记,可惜了。”老处长说到这里,也忍不住叹息,“我是将死的人,人间的忌讳以后也管不住我了。达康啊,你不比他差,你要比他走得更远才对得起你自己啊。”

    从病房里出来,李达康的烟瘾又上来了,刚刚点燃一支烟,就在医院走廊里碰见沙瑞金,他今天恰巧来看望养父陈岩石。

    沙书记亲切地跟他打了一声招呼,示意他不必掐烟。一段日子不见,沙瑞金鬓边的白发又多了些许,看得出这场与赵立春高育良的博弈让他格外劳心。

    于是自热而然地,他们一起走向医院的绿化带,在绿茵底下慢慢走着。

    沙瑞金的心思不好猜,先是在提携易学习上表达了对他的不满,又就孙连城懒政问题给了他一个大尴尬。这次谈话,李达康已经做好接受坏事发生的心理准备,毕竟高育良出事也在旦夕之间,打了胜仗的省委书记会不会用新的探究的眼光来看他,他说不准。

    李达康已经对自己在汉东的定位差不多有数了,反腐风暴必然会带来经济动荡,沙瑞金早先来汉东对他表示亲昵,在一系列事件中力保他,无疑是看中了他搞经济的能力。无论哪一个省委书记都需要政绩,赵立春要,所以把他踢出继承人候选人后仍要用他;上一个省委书记要,让他进了常委;沙瑞金也要,所以要留着他兜住将来可能动荡的经济。

    这一天阳光明媚,大院里的植被叶片都被阳光照得发亮,还能看到几只蝴蝶飞过,绕着花丛上下翻飞。

    沙瑞金从懒政干部学习班讲起,说李达康霸气十足,继而说到权力监督的问题,还拿自己当了教材:

    “从县委书记到省委书记,我干了很多年,我想干的事,是干一件成一件,我不想干的事,别人也干不成。下面有没有人反对我呢,有,但是很少,除非他不想要乌纱帽。”

    听到这里,李达康会心一笑,同样是霸道惯了的人,他太明白这种心态了。笑完却有些许警惕,早在沙瑞金用省委书记的权力撕掉大风厂的封条开始,他就知道沙瑞金也是个霸道的主,现在他能如此大胆坦诚地解剖自己,说明他如今不必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近在眼前的胜利让他愈发自信,底气十足。

    谈到一半,白秘书来汇报,李达康自觉地避嫌,却被沙瑞金留住,让他一起听了赵瑞龙入关的事。沙瑞金一点也不顾忌李达康做过赵立春秘书的历史,及时向李达康释放了一个信任的信号。

    省委书记亲自抓了赵瑞龙的行踪,赵立春恐怕早已在中央的监控之中,赵家的下场已经可以预见。李达康已经能预料到这个结局很久了,然而当它切切实实来的时候,却不免失落。

    他不得不想起那个背着行囊来金山县找他,决心要追随父亲背影的大学生赵瑞龙。那时的赵瑞龙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本质却还不是个坏人,涉世不深,还有一腔的理想抱负,想要成为他那个伟大的父亲,想成为李达康口中的赵立春。

    他本可以做一个乖孩子,可惜那些急于讨好赵立春的人启发了他对权力的认识。他也劝过赵立春管管孩子,然而管孩子哪里是什么容易的事,尤其是有他们这些手握重权的老子在,总有人变着花样地讨好撺掇孩子为他们的利益扛大旗打头阵。

    当年赵立春在汉东,人人都想抱上赵书记的大腿,现在是人人都想与他划清界限。

    别人说李达康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李达康自己也信。他对身边的人要求严苛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他从不同情对手和犯错的人,对待这两类人,他不会有使人软弱的感情。但赵立春对他来说到底意义不同,他还是感到惋惜,也不介意在沙瑞金面前表露,甚至不自禁地告诉沙瑞金,立春同志当年多能干啊,甚至回忆起了赵立春当年做事的风采,承认他的一些作风也深深影响了自己。

   沙瑞金不可能听懂他包含禁忌秘密的自白,讲出这个事实,此时此刻,李达康像经历了一次满意的告解,突然完全安宁下来,好像当年烧剩的灰烬,被一阵清风刮走,转眼就不见了。

    听到李达康这番话,沙瑞金缓缓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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