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戒和尚

残冬 九

恩遇不足以感动李达康这样的人到这种地步。一个人要不党不群,除了自己不主动去笼络别人,也不能为别人所笼络,那他必定是一个很难被感动的人。离开金山县二十多年,他连朋友都没有交一个,这很不寻常。

病房的电视里在播放汉东新闻,屏幕上正是京州市委全体会议开幕的盛况。沙瑞金把目光从屏幕上李达康的身上移开,低头笑了笑,像微风荡开水面。

“是啊,我是挺喜欢李达康的。”沙瑞金在省医院对陈岩石承认。

老陈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喜欢这种情感,再亲密再权威的人都干涉不了。但没发表意见就说明,他不反对,也绝不赞同。传说中汉东的两大地头蛇高育良和李达康,他喜欢与他有私交的高育良多一点。高育良为人,有点像教父那套作风,对谁都好谁也不得罪,不问职位高低,对老同志能多走动就多走动,能卖人情谁都可以卖,他喜欢别人欠他人情。

但凡有眼睛的人都知道谁更受欢迎。谁不喜欢对自己礼遇有加的人?

沙瑞金想起他刚来汉东,请养父母吃罚的那顿饭,老两口在饭桌上说赵立春,不说别的,就看他用的那群干部,一批接一批的倒下了。听到王馥真这段评价的时候,沙瑞金难免会联想到被赵立春重用过的、下属一个接一个出问题的李达康。

今天王馥真不在,陈岩石戴着老花眼镜拿指甲刀给陈海剪指甲。从前壮得像一堵墙似的养父拿指甲刀都在手抖了,沙瑞金接了过来:“我来吧。”

沙瑞金给陈海剪着指甲问陈岩石:“您不喜欢他,是不是因为赵立春的缘故?”

这不是胡说吗?李达康是李达康,赵立春是赵立春,我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

“您对李达康有什么看法?”

陈岩石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被高育良那事打击得不轻。高育良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就出了问题呢?他不贪财,不是坏人,想要的只是权力,改变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权力。这没啥毛病啊?

养父心里想什么,沙瑞金猜得到。据说高育良出事前专程来看望过他,二老都不希望高育良出事。然而真相比老人们美好的愿望要残忍得多。纪检部门从程度的窃听资料里找到了祁同伟和高育良的一次谈话,一次关键的谈话。祁同伟向高育良坦白,陈海的车祸是他做的,请求高育良帮忙除掉侯亮平。

不过高育良并不承认他授意并参与了构陷侯亮平,是肖钢玉主动找的他。

这事沙瑞金并不打算告诉养父母。老陈比较关心赵立春现在怎么样了。赵立春的问题,主要是中央在查,地方配合而已。沙瑞金即便知道什么,也不会随便跟别人讲。陈岩石不想承认,他举报了赵立春多年,没想到赵立春跟高育良有那种牵连,半是赌气地说:“我能有啥看法,我是个瞎老头子。”

三十年前他对李达康的印象是赵立春的秘书,三十年后对李达康的印象是不接地气的霸道书记,能干是能干,毛病也一样不少,跟赵立春当年是一模一样。

“怎么会没看法,我想听听您的意见。您是汉东的老人了,汉东什么事不清楚。”

老陈摆摆手:“你们一个个都喜欢恭维我,好像我真多了不得似的。你要问李达康啊,问隔壁住的那个人更合适。”

“隔壁?隔壁谁?”

“我在京州当副市长的时候认识的,李达康的第一个上级。”

“第一个上级······”沙瑞金沉吟道,“那都得二三十年了吧。”

“是有二三十年了。李达康当上京州市委书记的时候,他还在京州市委秘书处呢。你要找他聊天还是趁早吧,他没多少日子了。”老陈把沙瑞金赶开,“剪指甲还是我来吧,你瞧你剪得跟狗啃似的······”

 

京州市委在开十三届二次全会。十一月一个市委花园里麦冬结霜的早晨,李达康得知老处长去世的消息,让小金送了花圈去。十一月开始才是真正的冬天,天气一天天寒冷,洗手都能感受到自来水管里流出的水冷得刺骨,让人疑心会被冻断骨头。

可是他需要寒冷和疼痛。冰冷的水流从纤细的手指中间流过。

那分明在提醒他,冬天来了,他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自由世界前行。但他的时间不多。

八年前,赵立春曾说过,他后悔了,后悔没有借着李为民这阵风把他吹下去。他怎么能站在自己面前,一点事也没有的样子。

而他明知赵书记讨厌他,看也不想看到他,可是他竟然站在省委书记办公室里嘴上说着总结反思,诚恳地建议:林城是汉东的林城。您想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没有进省委常委,已经是无可更改的事实。您还是汉东的省委书记,您的汉东不需要动荡贫困的林城。

为官多年,谁不是跳得了龙门、钻得了狗洞能屈能伸的人。但他知道李达康,这小子面对他的时候一向倔强自尊。

他是在恳求吗?

“达康,你这是在将我的军啊。”赵立春比他预料的更淡定,真奇怪,二十多年过去,本应该足够了解彼此,但他却常常有看不穿赵立春的感觉。

“以后你可要小心别被我抓到。”

这次那个人可以把后悔的事补上了。

在这有限的时间里,他要把京州未来前行的方向定下来,即使将来没有他的存在,京州也会朝他期望的光明灿烂的前路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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