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戒和尚

残冬 十一

来自美国的号码。李达康第一反应是佳佳来电话,接起来对面却是一个很多年没有听到的声音。即使十几年不见,他也很容易回忆起那声音主人遗传自父亲的大眼睛和时常紧抿的倔强嘴唇。赵小惠好像喝了不少,说话的调子带着醉醺醺的飘忽,要是不喝醉,她也不会打这个电话:李哥啊,哥,喂,你在听吗?

电话那头沉默着,赵小惠知道,没有挂电话就表示那个人在听。可是一瞬间的冲动已经过去,她找不到话说,她与李达康向来无话可说。

李达康,哈哈。赵小惠讽刺地笑了一声,笑声又凉又薄,像这个冬天里冻冷了的刀子。我得恭喜你啊。

电话那头依旧没有说话,他俩本就无话可说。父亲说得没错,李达康心硬。

几秒钟沉默过后,赵小惠挂了电话。漂泊异乡,有家不能回,有国不能归,他们家里那颗参天大树倒了,她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没想到在这个年龄还要因此遭受人生中的重大变故。

这些年来,大姐远嫁,瑞龙满世界晃荡不回家,赵小惠就像改过自新的康妮·柯里昂陪守在家族的首领身边一样,常常陪伴父亲左右。父亲一生位高权重、花团锦簇,权力散发的诱人气味自然而然地吸引人们围着他转,即便日常生活中,他对家人都有浓重的乾纲独断的作风,当官当了一辈子,与子女总不可避免要生疏。她带着孩子回来跟父亲一起住时,父亲虽然欢迎,但也有掩藏不住的别扭。

父亲在省委1号院住了十多年,她回来的时候家里没有什么变化,布局陈设一如当年。父亲在生活上没有什么情趣,所谓享乐,也不过是想要自己舒坦一些,要把自己的精力花在与工作无关的事情上,他是很少去做的。

多年以来,赵立春生活习惯保持得很好,每天准点早起,吃饭,上班,中午在办公室睡午觉,晚上回来继续做点工作,偶尔心情来了会写点字。进他的书房必须先敲门,书房里占据整面墙,顶上天花板的书架是不许别人来整理的。

星期天他要是兴致好,会去打打网球。网球算不上多么大众的体育运动,但汉东会打网球的干部远超别省,父亲是从不愁没有陪他打球的对手的。

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久了,她知道父亲心里有秘密。有一天早上她起得早,看见父亲在楼下的花园里,背着手看今年玫瑰长出的新枝条上开的第一朵红花。日出前浓艳的朝霞映在父亲花白的鬓发上,他捏着带刺的花茎佝偻下僵硬的肩背,像一只暮年的虎王,轻轻嗅着玫瑰的香味,眉目舒展神情迷恋,宛若轻嗅并不存在的爱人的发香。

玫瑰花有刺扎手,可是他浑然未觉,就像他的那块心病,忘不了舍不得。

那时,她忽然感到那个与她住在一个屋檐下的父亲离她是如此遥远,如此孤独。

夏天,父亲打完网球回来,脖子上搭着白毛巾,躺在躺椅上休息,她给父亲擦汗,父亲问她:你看我老了吗?

即使面容老去,父亲仍旧精力充沛、头脑敏捷,他的对手们从不敢把他当做老人。她自不能明白,有人老,就有人年轻。那个年轻人常令她的父亲如鲠在喉。就像一杯苦酒,喝在嘴里,欲吐吐不出,欲忍忍不下。

2010年,赵小惠随父亲上北京。她生长在南方,北方的冬天纷纷大雪如鸟群扑地,对她来说太冷又太过纷乱。四年后,沙瑞金选择在这个天气登门造访。

他看起来是一个温和友善的人,在老同志面前谦恭礼貌,像一个虚心受教的学生。但也正是他在汉东搅动一潭深水。

在家里父亲不主动提,谁也不敢提李达康三个字。那是他们家里禁忌的名字,就连赵瑞龙也没有谈论的特权。

欧阳菁被抓的消息传来,父亲就睡不着了。她劝父亲放宽心,侯亮平是沙瑞金的人,不是汉大帮的,李达康不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赵立春笑了笑,你永远不能叫醒一个装睡的人。李达康沙瑞金能看出的问题他不会看不出来。李达康会感谢侯亮平。沙瑞金也及时向侯亮平表达谢意明确态度,向李达康传达了一种鲜明的保护态度。

可是这件事对李达康来说是一个清算的契机,他是绝不会放过的。赵立春太了解他了,李达康在政治势力盘根错节的汉东独自前行这么多年,自有他的生存之道。

有些事李达康从前不太愿意做的,现在有了一个爆发的推力,该到他亮剑的时候了,只是不知道谁会撞在他的枪口上。

等着吧,李达康一定会有所行动。汉东的内战已经埋下种子。

可是赵立春这辈子都不会去找李达康要求他办事,不仅仅是尊严问题。他能够预见找李达康会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复,又何苦放下尊严徒劳一搏。

春分日早上,庭院里雾气未散,灰蒙蒙的天色给院子里的绿色植物罩上一层灰色,赵小惠看见父亲一个人在院子里专注地拨动水缸里游动的鱼,背影孤单寂寥。衰老明明白白地写在他的身上。

那是赵小惠见父亲最后一面。她拉着行李箱,泪水禁不住流满面颊。

父亲好像没有看见似的,挥挥手,很随意地说:走了就再也不要回来了。带上孩子,你们都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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