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父宝具 8
高育良刚刚度过了他人生中最凄风苦雨的一夜,尽管这一天早上省委大院阳光明媚,一棵巨大的黄桷树褪尽旧叶树冠上盛大地长满了嫩叶,两排迎春花开满走廊也丝毫不能让他心情稍有好转。
女儿跟他吵完架拂袖而去,一顿饭再也没办法吃下去。比起吵架,更令他恐慌的是女儿对他的事情到底知道多少,会不会讲出去。
从吴老师的反应来看她也不知道芳芳早已知道,以高育良对女儿的了解,芳芳是万事压在自己心里的性子——
不,这不是让李达康家那个小混账知道了吗,她会不会马上回去告诉李达康。
孩子追是追不回来了,高育良坐在客厅里抱着靠枕紧张地回忆了这十三年中每一个可能泄露的环节,芳芳究竟知道到哪种程度了。
打给芳芳的电话先是无人接听后是关机。他又打了几个电话,确认深度知情人士没有泄密,他们都跟芳芳没有接触。小高被他的询问搞紧张了反复问高育良出什么事了。
那么就该考虑要不要先发制人,率先向组织交代。如果要向沙瑞金交代,他应该怎样把过去的陈年旧账圆过去。
“育良。”
吴老师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她穿戴整齐,手里拎着包和箱子。
这副样子是要干嘛一看就明白了,高育良问:你要做什么。
“碗我洗好了,刚刚把家里收拾了一下。我要走了,你好好保重。”吴慧芬态度沉凝,“我在汉东大学教工楼留了一套房子,你要找我就打电话,在你需要公开的时候我会配合你跟组织说明的。”
高育良丢下抱枕站起来:“你现在不能走。”
“我们离婚了。”
“别忘了我们的协议!”
吴慧芬低头自嘲一笑:“算我违约吧。芳芳说得对,这样的日子过着实在没什么意思。”
一个想走的人他是拦不住的,此时此刻他的头真实地痛起来了,好像有人在给他念紧箍咒那种一阵一阵的收缩痛,这种疼痛在去开会路上被李达康截住的时候达到顶点。
李达康今天看起来容光焕发,字面意义的容光焕发,好像他体内有一盏灯被拧亮了,要把他的好心情照给身边的人,说话的调子都像条撒欢的狗从他嘴里冒出来:“育良书记,早啊。”
欢快的梅花印子踩在高育良紧绷的神经上,高育良平心静气,矜持而冷淡地回应一声“早”,腰背笔直,像一只高视阔步的鹅巡视领地一般走开。
李达康腿长,两三步就赶了上来拦在他面前:“育良书记,我昨天晚上回来家里人都睡了,早上才知道您家芳芳到我家里来了。这件事我已经批评过我家佳佳,都不跟我说一声。”
他批评个屁,没被李佳佳批评就烧高香了。但高育良并不知道老李家父女关系如何,对于李达康是否知情他不确定并略有忐忑。昨天晚上李达康真的不知道芳芳去他家了吗?还是欲盖弥彰?
高育良停驻脚步,脸上挂着微笑的弧度却不代表着笑意:“哦?我听说你达康书记并不支持孩子们交往,怎么欢迎我家芳芳了。”
显然,高育良绝不支持孩子们搞对象,他不能说支持,但如果说不支持,容易被解读成对人家孩子有意见。李达康“嗨”了一声,解释道:“我对您,对您家芳芳没有意见,就是觉得我家佳佳年纪小心性不成熟,芳芳多好的孩子啊,可不能让佳佳给辜负了。”
高育良不发表意见,昨天晚上跟芳芳吵架,他已经不愿意承认芳芳是个好孩子,加上来自敌人的肯定,芳芳已然是投敌叛变的家门逆子。
“您放心,芳芳住我家没有问题,我已经让杏枝——就是我家保姆,也是我表妹好好照顾她。”李达康笑着保证,“关于佳佳我会尽力做好思想工作,在反对她们交往这件事上我们的立场是一致的。”
高育良皮笑肉不笑,一条战线?李达康不给他挖坑使绊子还是李达康吗?“我女儿住在你家影响不好,外面不知道怎么说呢,您达康书记要是真有心帮我,不如早点把她劝回来。”
这种事李达康怎么可以答应呢:“一定,一定。我一定好好开导您家芳芳,有啥心结解不开,非要离家出走呢。”
“你——”高育良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闭嘴。这可怎么是好,要是李达康跟芳芳聊久了,骗取芳芳的信任,把她知道的那些秘密说出去怎么办?
但为时已晚,李达康从高育良的失态中嗅到危险的气味,八卦之心熊熊燃烧——这里头有文章。
高育良不得已露出封建家长的嘴脸掩饰自己的不安:“你就不能让你家千金主动放弃?”
“唉。”李达康惨淡地叹了口气,表情做作有戏精之嫌,“您有所不知,我在家里的地位怎么说呢,说话不管用。这孩子从出生起我就没怎么管过,她也不听我的,现在成年了就更无法无天了。孩子不听话我也没辙,唯一的好处就是家里闹革命革不到我头上。”
“······”被革命的家长高育良差点忘了,这位可是想离婚,离了八年才摆脱老婆的男人。要他解决家庭问题能中用?
高育良冷冷道:“达康书记,既然你在孩子面前说不上话,那就不要掺和了。”
说完就走开了。
“诶,育良书记。”李达康撵上去,“虽然我对孩子的影响力小,但我已经跟我家李佳佳聊过了,现在我们关系缓和,她可能听得进去了。我愿意帮您做做两个孩子的思想工作,您有啥招咱们交流一下,互通有无,争取早点让孩子们死心。”
我这边才吵了架,你说你家父女关系好转?高育良现在最想的是:“啥也别说了,达康书记,你要是不能把芳芳给我送回来,就不要提这个。”
虽然李达康年纪比他小,但脸皮之厚高育良自问再修炼六十年也赶不上,面对高书记的冷言冷语,达康书记并不气馁,依然快步跟着高育良:“您说得对,今天回去我就好好帮您做做芳芳的思想工作,让她早点回家。”
不,绝对不能让李达康做芳芳的思想工作,高育良健步如飞,散会前必须想个办法尽快让芳芳回来,还要堵住李佳佳的嘴。
主动交代问题与被告密揭发的处分是完全不一样的,高育良刹住车,李达康差点撞到他身上。
育良书记心思百转千回,脸上又挂上春风般的笑容:“达康书记,芳芳的事情我来处理,我知道你是个工作狂,哪有闲心管儿女的事情,芳芳的事就不劳烦你费心了。”
李达康脱口而出:“孩子的事是大事啊,沙书记才在上次廉政专题会上讲了,党员干部要管好家人,多沟通多了解。再忙我都要管好。”
高育良拳头都硬了。
陆亦可摸着跳上桌的一只英短蓝白,百思不得其解:“我真的就特别好奇,你怎么会跟小姨父吵起来呢?”芳芳回国几天没有找她玩,要不是小姨来家里说她要跟高育良有个了断,她还不知道这回事。
这次情况似乎很严重。昨天晚上两三点小姨来敲门,是她妈妈吴法官开的门。小姨提着箱子看起来异常平静,跟吴法官说,三姐,我想通了,我跟育良是要有个了断。
这可是个惊天大新闻,陆亦可惊得嘴巴都张开了。自打记事以来小姨嫁得好一直是吴家家族内部公认的事实,不仅是因为小姨夫有权有地位,他们的夫妻感情一直被视为泼茶赌书的现代佳话,怎会毫无预兆突然间就宣告终结?
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吴法官红着眼眶连说了几个好,抱了抱她的姐妹,又连说了几个好,指使陆亦可把小姨的东西放好,然后把小姨拉进她房间细说,不准陆亦可偷听。
今天早上陆亦可出门看到她妈和小姨还在聊。
芳芳点完单,把菜单递给李佳佳:“怎么不会。你对我爸爸的印象如何?”
“挺好的呀,”陆亦可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的名字是他起的,你知道的吧。我刚刚出生的时候,我爸发现盼了好久的孩子竟然是女孩,给我起名多余,陆多余,满月酒都不愿意给我办。最后还是小姨父知道了,批评我爸重男轻女太过分给我改的名字。”
“要是没有小姨夫,现在坐在你面前的就是陆多余。”
据大人们回忆,高育良当时是这么说的:女孩子也可以嘛,就叫亦可吧。
但也只是亦可。
陆亦可快好奇死了:“你们都吵了些什么啊。”
芳芳抿嘴不答,陆亦可又看向李佳佳。李佳佳手撑着额头神游,她还在后悔,当时怎么就原谅老李了呢!老李犯这么大错误怎么能轻飘飘让他滑过去。
“哎哟,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来晚了。”赵东来换了件灰色的休闲西装,匆忙进来坐下,“这两位是?”
“哦,我表妹,表妹的女朋友。”陆亦可介绍,“芳芳,这是赵东来,我闺蜜。”
“朋友。”
赵东来抢话。他不是思想封建之人,对陆亦可的表妹及其女友没有表示出太大的惊讶,互相打过招呼,从兜里掏出一把猫条,分别发给各位女士:“陆亦可让我带的。”
一只黑脸的暹罗猫跳上咖啡桌看着赵东来,赵东来是坚定的狗派,对猫这种喜怒无常的动物敬而远之,仍戳了戳它的脸,像对李达康似的殷勤地给它献上猫条:嘿,真像我领导。
陆亦可问:“你哪个领导?”
“还能有哪个,李书记啊。——你们三位在聊什么呢?要是不方便,我回去接着加班?”
“没有什么不方便。”芳芳说,“我爸不赞成我们交往,我们在讨论这件事。”
“对啊,”陆亦可恍然大悟,“男同志了解男同志,要不你帮大伙分析分析?”
“呃......这个,男同志跟男同志之间的差异不比跟女同志小。”在陆亦可“你就分析分析嘛”的催促中,赵东来勉为其难道:“那就聊聊,先说好啊,没有了解全貌我说的话不做准的。是两边父母都不赞成吗?”
陆亦可补充:“妈妈们是无所谓的,主要是爸爸们不知道为什么反对。”
“因为他们思想保守?”
李佳佳回过神来,插话道:“其实只用考虑芳芳爸就可以,不用管我爸的意见。”
“令尊不反对?”
“他反对,但是他的意见不重要。”依李佳佳看来,李达康就是象征性反对,这象征还多半是做给芳芳爸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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