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作品 ７
惊蛰之后，今年的第一场春雷隆隆地在汉东的天空上作响。
“是今年汉东第一场春雷啊。”
沙瑞金站在窗前，听雨洒豆似的从天穹簌簌落下，雨从高空中坠入大地，浸染城市的夜色。雷声在雨落下的地方滚动，那个地方离他们都太遥远。
按理说，沙瑞金与田国富一起来的吕州，向他询问吕州的陈年旧事和李达康的过去，此时沙瑞金没道理单独问他关于李达康的事。
沙瑞金让他放松，只是存在一点好奇心，问题很简单：赵立春当年对李达康有多偏爱？
风雨在破晓前，清洁工尚未开始工作的寂静城市中游走，吹得条幅翻动摇摆，吹落一地泡桐繁盛的花朵，吹进不关窗户的人家。
沙瑞金去了吕州，说是考察，具体做什么，只有陪同的田国富最清楚。省委书记外出考察，纪委书记作陪，此番考察是什么性质，常委们谁没有私下猜测呢。
吕州是汉东的老牌经济大市，自高育良开始，吕州市委书记进入常委序列便是惯例。表面看，符合主体经济城市市委书记入常的惯例，但这些年来吕州早已失去了主要原来经济地位，这其中有多少是为赵公子保驾护航得来的成分，恐怕只有赵立春和历任吕州市委书记心里清楚了。
李达康本应无所畏惧，他在吕州干的时间很短，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除了高育良，没人对当年的李市长有什么不满。
但是。易学习在吕州。让他想起那段不快的回忆。
赵立春在林城度过的最后一夜，李达康终于问起易学习，他听说，这位他曾经的老班长，不知是得罪了哪位人物，现在在吕州郁郁不得志。
吕州市委书记是赵立春的亲信，何苦多问。
“达康，这是你的责任。”
“你差点就栽在金山县，你说我怎么能原谅金山县委书记？不要说那是你自己做错事，他是你的班长，当一把手管不住事，怎么能不负起责任？”
“他对瑞龙在吕州的活动不满，对我也很有意见，他那个样子，总是让我想起你曾拒绝我。”
时隔八九年，回忆中赵立春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还如刚刚听到一般，令人骨髓发冷、汗毛倒竖。李达康猛然从梦中惊醒，床头的时钟显示现在是早上五点。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赵立春了，好像这个人已经从他的世界中消失，成为一个遥远的传说。
经过一夜风雨，市委的花树下铺满了新落的柔嫩花朵。
朝为拂云花，夕为委地樵。
赵立春是一个心思极为深沉的人，他身上有一种反复无常的气质，类似历史上惊人慷慨，又惊人残酷的君主，他们聪明老辣，又多疑反复。当他宠爱你的时候，会给你以难以想象的馈赠，当他舍弃你的时候，同样无情决绝。
他在门缝间悄悄看林城市委庆功宴。年轻的市委书记举杯：各位，这一年辛苦了。为了国家和民族的伟大复兴、为了林城，我们还将继续创造历史。
他年轻英俊的情人说起话来很有领袖的派头，仿佛在无形中驾驭着在场所有人，天然就是人群的中心，一举一动都中他的意。赵立春满面春风一样和暖的笑容，低声跟刘新建讲：你瞧他多出色啊。言语之间，满是欣慰和感怀。
这是赵立春为数不多的真情流露。但谁也没有料到，也正是在这一夜，他们之间爆发了一次前所未有的争吵。
做爱的时候，赵立春真真切切是一个柔情蜜意的情人，但做完以后，谁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他的心思也变得快。赵立春从一场酣畅淋漓的性爱中获得无与伦比的满足感，温柔地抚摸着睡在身侧的爱人，不无感慨地说：我看见你今天在庆功宴上的样子，真是英姿勃勃，意气风发，像我履新京州市委书记那会儿。准备什么时候来京州？
李达康昏昏欲睡地问：去京州做什么？
赵立春在他的耳朵边上说：京州市委书记，想要吗？
纸币在沙瑞金的手指下对折、翻转，每一条折痕都被细心压过，像对待工作、考察干部一样被慎重对待。田国富看他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上如此投入，他们认识有些年头了，每次见他这样，就知道他在思考一个不好解决的难题。
易学习说，赵立春当年以常务副省长之尊亲临金山县，私下单独见过他，交代让他看好李达康：我的这个达康，性子孤僻，做事急躁，我把他留在身边锻炼五年，他也没见改多少。以后就让班长同志费心了。
这完全是一个家长送孩子去读书交代老师的话，赵立春真这样说过？
易学习承认，年代久远，原话是记不清了，但那个意思是没有记错的。
考斯特行驶在吕州通往京州的高速公路上，田国富捏起刚刚折好的纸船，满面笑容地瞧着：“瑞金书记啊，您折了这么只纸船，准备放哪儿呀？”
沙瑞金靠在椅子里，阳光透过窗玻璃，照在他灰白的鬓发上，他伸出食指摇了摇：“我可不希望他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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