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作品 14
刘新建对检察院说的是他所知的真实结论。检察院的关注点不在李达康，他也无意与他们谈论那个人，因为他也不知道李达康跟赵立春之间是怎么回事，赵立春后来私下谈起李达康也明确说过，在他所有秘书中，最不喜欢的就是李达康。
可是也许这份讨厌也是只为一个特殊的人留设的。
在他做赵立春的秘书伴随左右的八年中，正是李达康从吕州到林城的八年，他知道李达康为什么会被调往林城，也知道赵立春舍不得就此放弃，李达康到林城的最初六年，赵立春像在弥补某种亏欠一般，不加掩饰地支持林城。
在刘新建的印象中，赵立春很少夸人，刘新建从他口中听到的最发自内心的赞扬是夸李达康：“你瞧他多出色啊。”从前以后，他从未听过赵立春用那种语气说话，赞叹、欣慰、又带着落寞。
刘新建从赵立春秘书任上下来时，正值汉东省纪委双规李为民。他去跟赵立春道别。
赵立春就立在省委书记办公室窗前，开着窗抽烟，窗外是无边无际的茫茫雨帘，刘新建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和飘散的淡蓝烟气。
这次道别，赵立春都没有回过头来看他，只淡淡地交代：“走吧，去就是了，我也不能拘着你们一辈子。”
简单道别后，刘新建从省委书记办公室出来，在外间休息室，听到纪委的人在议论：本来想找李达康谈话，林城市委那边说他病倒了，原来李达康也会生病呐？
可不是嘛，昨晚到现在都还没醒。
不过他这一病，林城市委反而团结起来，护着自家市委书记了。
怎么护的？
林城市委副书记跟调查组的人发火了，说李为民固然是混账王八蛋，但林城不是贼窝，李书记也不是匪首，我们不能那样对待同志。
刘新建回头去看省委书记的办公室，大门紧闭着，那位神秘莫测的领导，他此时此刻在房门后想什么？
早上赵立春接到林城来的电话，那边犹犹豫豫地告诉他，李达康昨晚被林城市委市政府的人从开发区荒地背回来，肺炎把他烧坏了，一路都在说胡话，也不知道他在讲什么。
“救过来了吗？”
救过来了。只是······
有话快说，别他妈吞吞吐吐的。
他在昏迷中喊书记。
听到这里，赵立春挂断了电话。
入梅的雨还细细密密地下着，一只沾湿羽毛的燕子扑棱着翅膀落在窗台上，歪着头打量着人类的房间，又觉得费解，扇着翅膀飞走了。他走到窗户边，想要看那只鸟儿在这风雨飘摇的世界里飞去何方。
但是雨幕中，绵延不见崖涘的城市，哪里能看见一只小小的飞鸟的影子？
书记，不带名，也不带姓，只有这两个字，从李达康第一次在校园中见到他开始，一直这样叫他。从京州市委书记到汉东省委书记之间，有十几年光阴，赵立春的头衔都不是书记，但李达康私下都没改过口。
赵立春的双手撑着窗台，无声地平复自己的呼吸，他的两臂之间空空荡荡，只有风带着水汽穿过，别无他物。
都到了这个地步，以李达康的性格，赵立春明白，他以后再也不会喊书记了。
周桂春出发前，怎么也放心不下李达康，去医院瞧了他。李达康半躺在调高的病床上，输液杆上挂了三袋水，谁来都挥手表示他不是很想说话，但见周桂春来，还是叮嘱了好些话，让他密切关注高科技和新农业，污染大的企业就不要带进家门了。别的地方领导人要是不乐意，大可不用怕，凭本事挖资源，他能怎样？
他还病着，这些天他压力大，加上生病，短短几天就消瘦了许多，面容惊人的憔悴。偏偏此时不是养病的时候，前天挣扎着爬起来写稿子，又把市纪委叫来床前开会，尽管有副书记分忧，仍处处都在劳心。
嘱咐完了，周桂春却没有走，向李达康伸出手要东西。
李达康歪着头，眨眨眼：“干什么？”
“烟，打火机。”
“我哪儿来的······”
但周桂春早已眼疾手快地把枕头下露出一角的烟盒拿到手，揣自己兜里了：“您就好好遵照医嘱养病，等我们回来吧。”
林城市委市政府沆瀣一气，把市委书记软禁在医院，不给烟抽，不给劳神的活干。拜最近一个厕所猝死事故所赐，秘书天天跟探子似的盯着，连上厕所都要给他守门，怕他晕倒在厕所里。
他不能在这些关心他的下属面前流露出软弱的情绪，但每当半夜独自入睡，不免会想起赵立春。那个橘红色的梦境一样的初吻，赵立春把他护在怀里的承诺，他和赵立春的半生纠缠。他的师父，他的知己，他前行的后盾。
恍如隔世，遥远得像上辈子发生的事。他和赵立春彻底完了，如果可以，他们后半生都再也不想见到彼此。
林城这次动荡，是赵立春存心报复他。
如果他那天晚上，没有宣布他所爱的京州市委书记已经死了，他们没有争吵，赵立春没有被他激怒，或许处理李为民要可控得多，林城就不会遭此重创。
这样一算，他毫无疑问是林城的罪人。
隔日市委副书记来汇报工作，顺便看看他，主动提起，知道为什么他们都这么拥护他，盼着他好起来吗？
李达康是能体察的，但他让副书记说。
“我也是快要退休的人了，在林城干了大半辈子，早已习惯了林城这个鬼样子，在您来之前，我是从来不敢想，有生之年能看到林城发展起来。”副书记停了一下，深深望着李达康，“您给林城带来的希望，跟着您走，我们什么奇迹都能相信。您是我们的希望，所以我们都希望您快些好起来，只有您能带我们走出这次困难。”
副书记的眼睛里满是信任和爱戴，每每想起，想起他的理想，他的一片江山，他所背负的期望，他再也无法为他自己微不足道的情感而顾影自怜。
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脱落，混着这个季节的梅雨，流到一个他也不知道的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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