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作品 15
林城在市委市政府的多方努力下，力挽狂澜，重回GDP第一时，省委新常委班子已经形成，李达康与省委常委席位失之交臂。人们都在替他遗憾，但登上高坡，俯瞰盆地中灯火辉煌、生机勃勃的城市，清点赵立春的对手们的下场，他不能不庆幸。
好长一段时间，李达康都在没日没夜的工作中等着赵立春下一次出手。加班加点工作的日子，香烟和浓茶完全破坏了他的睡眠，好不容易舍得躺在床上，脑子却活跃得睡不着。有时睡不着，为了分散大脑兴奋的思考，他会回忆起那一夜他和赵立春的争吵。
他告诉赵立春，他想要用他手中的权力改造出一个新世界，一片太平安乐的世界，权力是人民给他的，也用之于人民，中间没有他的私产，他无权去处置。他感激赵立春，像当年王大路下海，他把家里全部的积蓄全给了大路一样，他的一切都可以给赵立春，唯独理想不能。
赵立春竖起右手食指，在茶几上先画了个小圆，又在小圆外画了一个大圆，问他：“假如你的一片江山，是汉东一个省，就没有瑞龙一个位置？”
他在暗示什么，李达康能听懂，但他不想欺骗赵立春：“谁也不能存在于我的规则之外。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固执，汉东省八千多万人，林城五百万人口，孰轻孰重，你觉得我该怎样权衡？”
赵立春冷笑一声，表示他的不屑：“他是我的儿子，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你能给我生一个吗？”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李达康：“你已经毁了瑞龙，以后你也会被他毁了的！”
灯光和阴影之间，赵立春的面部肌肉因克制愤怒而扭曲着，但他与李达康不同，仍尽量控制住自己，镇静而不容置疑地告诉李达康：没有人能毁了我。
然而，随着谈话的火药味越来越浓，他们都脱离了自己的情绪控制，人在失控的时候，什么话都能说出。本来有些话，可能永远都不会说的，那一晚却全都说了出来。赵立春说，他养了只白眼狼，这是赵某人人生中最大的错误。这句话深深刺痛了他。
由于一直睡不好，医生给李达康开安眠药，秘书每天定点拿药，要眼看他把要吃下，生怕他想不开，背着大家偷偷攒药。
这世上死法那么多，能爬上政府大楼天台一跃而下，能回家开煤气，他又何必费那么大劲儿攒药呢？
他这么一说，秘书反而更紧张了。他身边的人们不知道他和赵立春之间的事，也不知他无处诉说无可告解的自责和懊恼，但他那股拼命工作的尽头，委实让人担心他不堪压力和挫折到了风声鹤唳的地步。
赵立春给他胸前佩上一朵玫瑰花，就是一个明确的开战信号，然而他醒悟的时候，已经太迟。他在赵立春面前还太年轻，像一个连自我保护都不会的小孩。李为民事件后，他到省里开会，在一条狭长的走廊上看见赵立春带着秘书迎面走来。李达康不准备躲，但当赵立春走近，他却只能呆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处理这次意料之外的偶遇。
赵立春又换秘书了，还是一个高高瘦瘦、面容秀气的青年，经过李达康旁边时，赵立春停下脚步，用领导公式化的笑容跟他打了招呼，还对身边的秘书介绍他：这是林城的李达康书记。
如此云淡风轻，好像他们之间一直都只是一个省委书记和市委书记淡淡的关系。
最后林城只倒了李为民一个，李达康在林城的最后两年任期里平安无事。任期一满，他就被调往京州，担任京州市委书记，踩在了当年赵立春留下的脚步上。李达康在赵立春担任省委书记的任期上入主京州，终赵立春的任期，却一直没有进入省委常委。
电脑屏幕上是八年前李达康在配音间的照片，头戴耳机，对着话筒念稿子。林城市委书记亲自为城市宣传片撰稿配音，当年在网络上还引起过讨论。
《林城，一座未来之城》视屏在循环播放，八年前的李达康，用一口标准而包含情感的普通话介绍着他的城市。
沙瑞金从周桂春的叙述中看见了他对李达康真挚的崇敬，他还听久在汉东的同志谈起，林城市委在危机中团结的情状。可以理解，毕竟是一起打天下的感情，但他们似乎没想过，究竟是为什么，赵立春为何一改往日支持的态度，用如此雷霆手段对付林城。
他准备在恰当的时机，跟李达康谈谈。
沙瑞金在不断接近能够击破赵家的真相，赵瑞龙突然离奇消失，估计已经出国观望。坐以待毙不是赵立春的作风，他在汉东经营多年，汉东从县市到省上，何处他不染指，当年让李达康吃尽苦头的省纪委也是赵立春牢牢控制在手心的一把利剑，人称“赵书记的猎狗”。上一个省委书记调查赵瑞龙时，自己后院起火，省政法委和省纪委把火烧到了省委书记提拔的一批干部身上，让那个省委书记夹着一根脏尾巴灰溜溜离开的汉东。
虽然赵立春人已经不在汉东，但李达康知道，他的眼睛、他的触手一直都在。
双开陈清泉当晚，祁同伟就直接给他打电话捞人，李达康由此确定，高育良的得意门生已经进了山涉了水。既然他都能察觉，省委书记一定是知道的。
祁同伟失足沦陷，省委书记不信任省公安厅，而把目光转向省会公安局。李达康略知赵东来被沙瑞金征去使用，出于遵守政治规矩的习惯，他从不过问。如果有什么事牵连到他，赵东来会隐晦地提醒他，他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已经完全置身事外，反而能以旁观者的角度猜测：即便祁同伟沦陷，以高育良的滑头，大概不会被赵立春绑上战车，为此李达康还特意跟高育良聊了几句，探探底。然而很可惜，他听说高育良跑到会展中心抓住沙瑞金，向他汇报侯亮平违纪犯法一事，并要求省委严惩。
工作上没有什么交集，李达康对侯亮平所知不多，但侯亮平在审讯刘新建的关头出事，令人不得不怀疑。刘新建是赵立春从他身上得到教训后，精心喂养的，对赵立春忠诚得非同一般。
沙瑞金特意问田国富，关于侯亮平这件事，李达康说了什么。算起来，李达康与侯亮平关系倒挺微妙，他也想听听这个与赵立春关系微妙的人的意见。
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不能放跑一个坏人。说了等于没说，但态度是表明了的：表示关注，不会偏向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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