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戒和尚

父子兄弟

*李达康和赵立春、赵瑞龙,都是直男



一条黄色的泥土路从那边山头的林子里吐出来,沿着山形顺着悬崖一路勾到另一座山坡,隐没在胡乱生长的茶树中间。一辆吉普从杂乱的茶园那头摇摇晃晃地开过来。连续下了三四天大雨,又晴了两天,泥土道路干透之后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车辙。泥土中间还有不知哪一年打碎的大石头,汽车开上去颠簸无比。

赵瑞龙抓着车门内侧把手时不时心惊胆战地说一句:哥,你慢点,您别开赌气车啊。

李达康在百忙之中抽神回应道:“说清楚,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赌气了?”

“没、没,我没说,您看路。”


 

赵瑞龙来的时候特意戴了一顶日本人喜欢的渔夫帽遮阳,他老子喜欢日本的东西,他也喜欢,来了之后发现帽子的作用不是很大,光顾头哪儿抵得住太阳的威力。

艳阳天出去跑一圈工地,赵瑞龙非要尝试打石头,碎石工不让,城里人会打什么石头。赵瑞龙被这么一激,非要打不可。

李达康跟施工队聊进度聊到一半,转头让碎石工“给他吧,让他试试,不脱层皮不知道劳动人民的辛苦”。碎石工笑嘻嘻地把锤头递给赵瑞龙,摆出一副存心要看笑话的憨厚笑容,无恶意的小看反而让赵瑞龙更不服气。

老子英雄儿好汉,赵省长的儿子也会打石头。

从来没在骄阳底下干过活的赵瑞龙裸露在外的膀子就晒脱了一层皮,通红的皮肤一摸就疼。他脱得赤条条的,身躯雪白,两条胳膊两条腿,加上红脖子红脸,像是被单独烤熟的。

 

正值暑假,欧阳菁带李佳佳回娘家去了。决定走的前夜,李达康深夜从乡镇开完会摸黑回来,孩子在蚊帐里睡了,欧阳在写字台前收拾李佳佳的铅笔盒、书本和玩具。女儿都是她在照顾,她熟练地把装满铅笔、橡皮、削笔刀装进金属文具盒,按照开本把教科书、作业本码整齐,装进女儿水红色的小书包里,然后开始给女儿叠衣服。

李达康上前去帮忙,手刚刚碰到女儿小衣服的领子就被欧阳打开了,妻子的语气冰冷态度生硬:“你是大忙人,我不要你帮忙。”

李达康没动:“你要带女儿走?”

欧阳菁手里没停,一边收拾一边说:我不走怎么办?李大县长,金山我们娘俩还呆得下去吗?

欧阳的话语他没有反驳,老式电风扇摇着头扫来一阵阵风,闷热的房间里带来一丝杯水车薪的清凉。他身上满是尘土和汗水,却不能说出一句争辩。最近这段时间他们都太累了。

他知道欧阳的苦楚,操持着整个家庭,衣食住行柴米油盐,女儿的一切花销,他把家里所有的积蓄一口气都给了王大路,妻子虽然拿了钱,但到现在还在生他的气。

因为他修路修死人,也连累女儿在学校待不下去。

欧阳最终是带着李佳佳走了,他帮妻子拿行李,送妻子上了县际班车。欧阳上车前红着眼睛,压抑着哽咽问:李达康,你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相顾无言。

曾经她是个多么活泼可爱的小公主啊,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欧阳笑了,今后她也不会再有从前那么多笑容了,他已经预见到:欧阳,对不起。佳佳就给你照顾一段日子。等我把手头的工作做完,咱们再好好谈谈。

欧阳面露悲哀的表情:李达康,你的工作有尽头吗?

 

欧阳就带着对他的埋怨走了。县招待所少了一大半人气,老易和毛娅大姐、大路、欧阳和孩子陆陆续续地离开,一间间空房间空得人发慌。这时候赵瑞龙来了。

从外面回来,赵瑞龙拧开阳台的水龙头脱得一丝不挂,就着水龙头里流出来的自来水,打着香皂洗澡。阳台晾晒的衣服中间吊着一颗40瓦的灯泡,散发着昏黄的灯光,一团灯光吸引了远近的飞虫,绕着灯泡密密匝匝地飞舞,昏黄的灯光也足以照亮他湿漉漉亮晶晶的背。

赵瑞龙和赵立春差不多,平日里娇生惯养,真要到需要吃苦的时候并不会挑三拣四。差不多两年前赵省长来金山访贫问苦,走上二三十里山路,吃住简陋也没说什么。

李达康脖子上搭着毛巾来洗澡,赵瑞龙正在洗他的鸟。“这是你住过最差的地方吧?”

“嘿。”赵瑞龙笑了,“哥哥你说对了,还真是最差的。”

“屁!赵省长在林城当乡长的时候住得比现在还差,你咋不说?”

“哥哥诶,我不记得了啊,那时候我才几岁?”

赵瑞龙洗完澡,只穿一条裤衩子,拿着拖把拖地上的水,嘴里还叨叨:我家老头子不放心你啊,哥哥。

李达康在浴室里洗澡,听到赵瑞龙这么说,里面哗哗的水声停了:赵省长说什么了?

赵瑞龙拄着拖把,贴着浴室门说,他担心你的精神状态,让我带话鼓励你,不要怕犯错误,也不要怕群众一时的不理解。群众要是都能走在时代的前列了,要党员干部干什么。领先一步挨了骂,你不要灰心,人民迟早会跟上你的脚步的,迟早会理解你的。

 

晚上一盘土豆丝,加上番茄鸡蛋汤,饭是李达康做的,赵瑞龙一口气吃了三大碗饭,对李达康的厨艺赞不绝口,就没吃过这么香的饭菜。

“你觉得香,是你今天流汗了。明天割两斤肉,给你炒肉吃。”

 

金山的晚上比京州凉快,硕大苍白的月亮挂在天心,清风明月之夜,李达康在屋里点了蚊香片,两人站在阳台上聊天。金山的花脚蚊子比京州大,且毒,隔着一层衣服咬人,叮一口就是一个大包,李达康点烟,赵瑞龙挠胳膊上的蚊子包。

“这地方不好呆吧?”李达康笑着问。

长期跑工地,太阳把他的皮肤晒得黝黑,胸前裸露的皮肤深色的部分还原着他在毒日头下衬衫敞开的形状。

“不好呆我也得呆下去啊,实践报告还要写呢。我这回来之前可是跟我爸保证了,认真学习你的好榜样,扎扎实实搞调研,不然他可不会松口让我从政。你知道我爸那脾气,他一口定死了我不是从政的料,说什么他一个省长都命令不了我,我要是从政从科员干起,受得了那些科级、处级小官僚的命令?既受不了委屈,又吃不了苦,沉不下心做事,从政是自找没趣。真要从政,还是你更像他,天生搞政治的。我肯定不服气啊,哥哥,我就不信了,这回你尽管使唤我,就当我是你的实习生,不给我爸一个漂亮的社会实践报告,他还当我一直混日子呢。”

李达康跟他开玩笑:“跟我实习啥?实习当县长?那我可教不了你,我自己都没当明白呢。”一丝阴翳掠过李达康心头,他做事一向有计划有目标,认准方向就一条路走到黑,这时候却产生了自我怀疑情绪,这让他难受。

“别别别,”赵瑞龙连忙推辞,“县长我现在是当不了,可我可以学修路的。”

“学成以后当包工头啊?”李达康话里是开玩笑的意思,但他心里没开玩笑。赵瑞龙是来观察一个县长的工作,观察一个官僚在复杂的环境中如何决策工作。然而农村情况之复杂,政府面临的挑战之艰巨,如何着眼长远兼顾当下,他以为他很清楚明白,他之于现实,恰如鼓满风的帆船行驶在未来之海上。他在农村生活了十八年,又干了几年县长都没有弄明白的事,年轻的省长公子赵瑞龙怎么会轻易搞明白?

李达康虽然下去独当一面了,但偶尔去省上开会,也会见见赵立春,这些年赵瑞龙和他也没有断了联系。赵瑞龙上大学以后不止一次在信中跟李达康提及从政的梦想。改革开放的洪流浩浩荡荡,他也想要和他的父亲一样在改革开放的宏大史诗上留下自己的名字。男孩子总是要学爹的。

对赵瑞龙的梦想,李达康和赵立春意见一致,铁血宰相一生崇拜军人,他却从来没在军队中服役,因为他受不了军队上下级之间绝对服从的关系。

事非亲临不其难,让他来金山看看,知难而退也好。要是他迎难而上,那就更好。

 

“哥哥,我以前知道你在山沟里苦,可没想到这么苦。”

“这算什么苦啊,你是没经历过,我上大学前没吃过一顿饱饭。那时候穷,大家都穷,现在有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了,还有很大一部分人没富起来。你天天在富起来的人中间混,就这样你还嫌苦了?山上还有人家的女儿没有衣服穿。农民是真的穷······”就这样吃盐都要借的老百姓,你还给他们搞强行摊派?李达康被这个念头扎了一下。

“这我爸跟我讲过了,他还把衣服留那家人那儿了呢。明天咱们是不是要进山再看看?重走长征路?我爸说他当初钻山沟徒步就走了二十多公里山路,身边的工作人员都给他走得受不了·····”

走了很远的路,回来赵立春跟他谈了一次话,农民的赤贫触目惊心。

给李达康的时间不多,他可以干几年就调走,但是这样他于心何安。他不能对他所见到的视而不见,晚上睡不着觉,又把金山地图翻出来看,借着烛光看地图上歪歪扭扭的一条线,一条省道斜斜地穿过金山的一角又飞速逃离了县境。金山的交通建设十分落后,乡镇之间甚至都不通公路。这在1990年的经济发达省份是很罕见的。要是每一届班子都这样一届等下一届地推下去,这路就永远都修不了。

他必须要干。他要是干,就不能慢慢干,考虑到政策的延续性,他就不能把摊子留给后任,新官不理旧账,他必须要在任内解决问题。时间变成了他的敌人,但比时间更要命的要素还有很多,融资,技术,动员,支持,每一个都是拦路虎。

其时地方政府摊派成风,可是在见过光着身子的农村姑娘之后,他又怎么好意思向农民摊派?一旦强行摊派,会不会引发激烈反弹?出了问题怎么收场?

他的心情很矛盾,如果他拿这话跟易学习说,易学习多半会没好气地说:“你总算想明白了,照顾民力,一步步来就对了嘛。”跟王大路讲,那就是易学习的加强讽刺版回复。跟妻子讲,欧阳会嫌烦,碰上她心情不好的时候更变本加厉:“李达康你到底烦不烦,女儿发烧是我背去县医院打针的,你在哪里?你没日没夜地忙着你的工作!家里大小事情一点忙都帮不上回来还谈你的工作,你就不害臊吗?”

最终他还是只能给那个唯一合适的人讲,讲他的矛盾而饱受煎熬的内心。做事之难,不当一把手无法有直观的体会。赵立春静静地听他讲,倾听也是一个治疗的过程,他喜欢跟赵立春说,那种来自上级的关切和理解极大地纾解了他打结的愁肠。他现在不是秘书了,是县长,恍惚中赵立春有种自家的孩子长大了的感觉,他虽然能独当一面,但还需要一个精神的父亲做顾问,去解开他心头的疑惑,拨开眼前的迷雾。

电话里聊的时间很长,赵立春提起了农村,农村为什么这么穷呢?难道是种田理应吃不饱饭?当年毛主席批判梁漱溟的反动思想,梁漱溟是有一些事没有做对,他提出的问题是真实的,但绝对是不合时宜的。国家要实现工业化,抢占发展的机遇,就不得不用工农业剪刀差完成原始积累。你李达康已经是县长了,要站在县长的高度想问题。

 

“哥哥?你在听没有?”

李达康回过神来,差点让烟烫了手。

“在呢在呢。”

“今天白天我就感觉出来了,气氛没对,那些人看你的眼神很复杂。这事对你打击很大,你也经常走神。你别难过了,我小时候还被人在书包里塞死老鼠呢,还贴了一张写了我爸名字的纸条。这事我没跟你讲过吧?”

“那倒没有。”

“肯定没有,我爸都不知道。一尺长的大老鼠,我拿去吓同学了。”

“哪有一尺长的老鼠?——你吓同学也不对。”

赵瑞龙半真半假地埋怨道:“大哥,你又来了,那都小时候的事了,你还习惯性搞思想品德教育。你当初不应该来当秘书,当老师得了,做人民的好教员,横竖受人尊敬不出错,也省得当了县长一脑门子官司。”

说话越来越浑了。

李达康却嘴角带笑:“当了县长,在其位就得谋其政,怨天尤人工作还怎么干?都像你这么浑呢?立春书记说的没错,你从政不就是乱弹琴?”

几百人的宗族围了县政府,要县长下台抵命的画面他这辈子都忘不了了,但这些东西当时不能打垮他,后来也不会打垮他。他脚下的道路是战友们的血铺成的,他们为他铺了路,他必须要给他们的牺牲做一个交代。

他脚下的路,何尝又不是国家的路。

李达康的手放在赵瑞龙肩上,按了按,他们之间是不必言谢的:“睡觉去。”

“哎。我要枕两个枕头。一个用来抱,一个用来枕。”

“男子汉抱枕头睡觉,害不害臊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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