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戒和尚

今夜之月

老李与赵家的过去。无CP


她始终把弟弟当做长不大的孩子,最后还是放缓语气,流露出恰如其分的疼爱:“把事情处理好,你也出去躲一躲吧。”

赵小惠挂掉电话站在浸润着寒露的月光里,卡罗拉玫瑰多刺曼丽的影子便被月光印在她的手臂上,同花叶一起投下的还有满是倒刺的枝条,荆棘的影子也一并缠在她的手臂上。

似是嫌恶地往后退了两步,退进更深的阴影,不让那不祥的影子攀附上自己裸露的手臂。玫瑰是父亲种的,她不喜欢这种便宜花卉,卡罗拉有着正红色明艳的花朵和野性难驯的刺,就像那个远去了很多年的人,你不能不注意到他的存在光彩夺目,时至今日仍还在父亲花园的一角肆意生长着他带刺的枝条,犹如舍不得拔掉的龋齿,一直坏进牙髓里,冷不得热不得酸不得甜不得。

不可言说,又真实存在。当某个人或者事物成为禁忌,说明人们都未曾忘记他,反而在禁忌的强调中再度确认了他的存在。从前秋毫无犯,现在却近得逼人,近在眼前满是倒刺的枝条已经让她产生的疼痛的幻觉。

宛若她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的时候,面对俊秀的青年秘书不由自主产生的嫉妒的那种刺痛,意识到她只要再长高一截就可以够到的果实,被另一个不速之客摘取一样。

青年的皮肤被夏季的烈日晒成了麦色,小臂的尺骨很长,拿笔的手心里还没有褪尽干农活留下的老茧,脸上常挂着职业所需的微笑。第一次见到他,作为父亲的秘书来到家里,还是一个有着浓密蓬松的头发、骨子里内向的年轻人,还带着初来乍到的拘谨。

赵小惠坐在楼梯里,从楼梯的扶手的缝隙里打量他,像打量一只闯进人类家里的野生小动物,立在早晨从门口照进来的阳光里,站在一片阳光之地中,拉出长长的影子。

“你是谁?”

回忆里李达康的模样早已模糊不清,模糊不清的面影说:“我叫李达康,新来的秘书。你是赵小惠对吗?”

那天对十五岁的她来说很平常,换了一个给家里服务的秘书而已,不比频繁搬家来得重要,未能意识到这个人会在今后的岁月里,会给她的家庭带来的风暴,给她的家庭的心脏扎上一根永不消磨的刺。

父亲就在几步远的石头鱼缸边上,用手拨弄着一缸水里的波澜。阴影婆娑,孤冷的月光落在他的肩上,他的手里拨弄着在水里摇摇晃晃的月亮。

同样的事四年前已经发生过一次,这次他不激动,几无波澜。

 

赵小惠走上前去,向赵立春报告:瑞龙已经上飞机了。

凉凉的水从指间缠过,水缸里金色的、红色的金鱼浮浮沉沉,赵立春点点头,他在想事情,显然不想再劳神儿女:你去睡吧。

“父亲······”她不想走,虽然这是个禁忌的话题,但她觉得有谈起的必要:“您觉得这件事跟京州市委书记有关系吗?”

赵立春对她的莽撞有点不悦,手从水里抽出来,凝视着老二的脸:“你想说什么?”

父亲的不悦总是能引起她的紧张,赵家的孩子们从小被训练出来的条件反射,父亲的脸色就等于家里的天气。赵小惠已经不是孩子了,说出萦绕她心头许久的疑问,从那个法院副院长被抓那夜开始她就想说了:“父亲,今天晚上的事很不寻常。您想想,瑞龙为什么去汉东——是为了处理那个被京州警察抓住的法院副院长。今天晚上包围山水庄园的又是京州警察。”

“我还不至于让你提醒。”赵立春冷冷地说,老二什么心思瞒得过别人瞒不过他。

“我们不能假装一个人不存在。”知道父亲生气,话却不能不说下去,赵小惠接着说:“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他是有备而来。您知道的。那个陈副院长被抓的时候,京州市委恰好就在开常委会。为什么陈清泉会被精准扫黄,消息恰好就传到常委会上,当即就拍板决定双开?整件事就是有组织有预谋的政治猎杀。我之前还想,也许他不知道,也许只是单纯报复高育良一伙人才有这种安排呢。他老婆被抓了,不报复回来怎么能维护自己的尊严,报复回去情理之中嘛。可是直到今晚我才确信,人家没准一开始就是冲着瑞龙来的。”

即使一直都不喜欢李达康的赵小惠也不愿承认李达康会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在她的印象中,李达康或许无情无义,但不至于落井下石。落井下石对李达康没有好处,他是个政治家,她这个曾经的大哥如同自然而然地挥洒他无穷无尽的精力一样,随意地放肆展示着他生动的情绪,毫不介意别人了解他的心情。但这绝不意味着他是被情绪所控制的普通人,私人的恩怨喜好不会影响他的政治判断,这是他跟父亲不同的地方。

今晚发生的一切却动摇了她的看法:陈清泉被或许抓是巧合,今晚赵东来包围山水庄园营救侯亮平,背后有没有京州市委书记的影子?为什么不这样想?这就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赵立春静静听着,父亲聆听的姿态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就算以前是误会,是意外,瑞龙都亲口告诉他,山水庄园有我们的股份,为什么京州的警察还敢包围山水庄园?没有他授意怎么可能!他是京州大权独揽的市委书记,京州市公安局的局长是他的亲信,针对的又是山水庄园,没有高层指示,京州市局至于如此吗?”

父亲未置可否:这些事你不用去想,也不要瞎掺和。

“我倒不想去想呢。”赵小惠笑了笑,在这片凄冷的月光下,试图表个无奈的示弱的态度,再往下说的勇气她没有,但她不说,父亲也知道她要说什么。

这是父亲那个叛逆儿子对父亲的报复。

“你去睡吧。”父亲说。而他一副不打算睡觉的样子,仍旧一手撑着水缸,一手在水中拨弄沉浮的漂萍。

今晚的父亲冷淡得近乎低沉,父亲低沉的心思里从来没有她的位置,他在想的只有政治、赵瑞龙,或许还有李达康。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这种苦闷的感觉。父亲有一个儿子,但赵瑞龙并不像他,也许他曾把李达康当做自己的儿子,李达康倒是像他,却是个逆子。父亲就是喜欢男孩子,女孩子再聪明再像他,父亲打心眼里就认为只有儿子才会懂自己,女儿不懂男人更不会懂他。

 “爸爸。”赵小惠不打算离开,她需要强调:“直到今天晚上之前我从未怀疑过他。”

赵立春打量着他这个也不年轻的女儿,心思捉摸不定:“以后你也不用,他不会这么做的。”

赵小惠意味不明地说:“您对他真有信心。”

老二心里有莫名其妙的怨,十五年前李达康拒绝给赵瑞龙批项目,赵瑞龙自己都没放在心上,倒是她一直念念不忘。赵立春烦了,说话的语调严厉起来:他是我带出来的,他是什么人我心里有数。任何一个城市都不是市委书记一个人的地盘,这点你记住!以后不要再提他了,我简直没法理解,你为什么老盯着他。

听到这话赵小惠差点笑出来,她一贯英明的爸爸要是真的了解李达康,当年就不会在月牙湖畔被李达康当面拒绝了。当然,父亲会说,通过那件事他才彻底认识了李达康这个人。那为什么不能通过这件事重新认识一下李达康呢?

一阵晚风吹拂过小小的花园,露气如微虫,月光冷浸,风中有细细的玫瑰香气。花影摇动,万丈高空上的风推着云遮蔽了月亮。山雨欲来风满楼,她能感觉到天在变,父亲不可能感觉不到。

多可悲啊。

她简直不能忍受,为什么她一直敬爱的父亲对李达康会这般糊涂,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李达康这里栽跟头,到了这种时候还执迷不悟。爸爸是老了糊涂了还是没有面对李达康背叛的勇气?

 “我为什么盯着他您还不明白吗?”赵小惠笑了笑,“因为您一直都忘不了他啊。爸爸,我们三个当中最像您的是我,我太了解您在想什么了。”

赵立春直起腰,转过身来反问:“你以为你真的像我吗?”

从未料想过的情景,腾起的怒火猛然充塞了赵小惠的脑子,她可以忍受赵立春任何的批评,唯独这个,这句话让她受不了。怒火燃烧着她,足以将爱意烤成毒药。

“爸爸,我们对李达康的态度的确不一样。”赵小惠镇定地说,即使她的胸中充斥着灼烧的怒火,“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迟早会背叛您的,他一直都六亲不认,他自己的亲戚朋友家人谁沾过他一点点光?而您一直在自我麻痹,您不相信他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您到了99年,亲自到吕州问了他才愿意相信他就是这么自私自利。他忘了,金山班子不同意他修路的时候您亲自去为他钻山沟访贫问苦给他站台,他忘了投资不好拉您让瑞龙暑假去穷山沟,那些想巴结您的商人这才给金山投钱,他忘了有多少处分是因为您存在而躲过去的,他觉得能从一个乡巴佬变成副部级干部是所谓的组织培养,根本就是忘了没有您他根本出不了头!他当时跟您说什么来着,谁要是污染了月牙湖谁就是历史的罪人,跟指着您的鼻子说您不懂事要做历史的罪人没啥区别了,他可是一点颜面都没有给您留啊。您是怎么做的?您把他扔去林城没多久,他跑回来一求您,您就又给他支持了。这根本不像您。”

赵立春脸色发青地瞪着她,从来都顺着他说话的老二突然的爆发让他意外,都反了:“哦,你说要怎样才像我啊?”

月光下赵立春的脸阴沉沉的朝着他,赵小惠不正面回答:“如果换成其他人,您不会宽恕。想要回来,他就得付出代价。但李达康没有。”

“为什么没有?”

赵立春说:你没资格知道。

老二冷冷一笑:因为您不愿承认吧?就算瑞龙今晚被京州的警察围堵,您也不想承认这件事跟李达康有关系。您该不会真的认为,我们三个叫了他十年大哥他就真的会记得?

“你说够没有?”赵立春拔高音调,“我说过,今天晚上的事跟李达康没有关系,有没有事你老子比你更清楚。你借题发挥上脸了是不是?”

“爸爸——”

赵立春做了个制止的手势,示意她别说,他不想听:“你长本事了。我看我这里是装不下你了,你明天也走,去香港,去美国,哪儿都行,全都给我滚蛋。”

泪水涌上眼眶,赵小惠后悔了,比后悔更恼火的是止不住的委屈:“爸爸,我是担心你呀。中央给汉东派了个纪委出身的省委书记,这里面的原因您比我懂。”

“你还知道我比你懂。”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赵立春捂住胸口,皱了皱眉,“你刚才不是还检点我的失误吗?怎么,我要不要给你写个检讨,深刻检查一下我犯的历史错误?”

赵小惠擦掉脸上的泪水,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去扶赵立春的胳膊:“爸爸,对不起,您别说了,您的心脏受不了。”

心脏在胸腔以一种不可承受的速度疯狂跳动着,眼前越来越模糊,失去意识前,赵立春用力甩开赵小惠。

赵小惠,你给我听好了,你老子还轮不到你来教。

 

赵立春不知道这句话说出口没有。

意识中已经说出了这句话,身体有没有执行?

他恨透了这具日渐老去脆弱的身体。朦胧中有人来扶他,是李达康,他永远不会再需要李达康的手,在身体彻底失去力量之前,他用力甩开了伸过来的双手。

一切的一切早已在月牙湖畔了结了,往后岁月谁也不该心怀幻想。

他和李达康都是一旦决定绝不更改的人,所有李达康向他伸过来的手都是心脏病发作时的幻觉。

幻觉偏偏逼真得像时光倒流一样,倒流回他们互相给对方下最后通牒的日子。

 “立春省长,”迎着湖面吹来的春风,李达康的脸色看起来比往日苍白,看得出他在为难,他并非听不懂赵立春之前的暗示,现在被逼问到眼前了他不能不作最后的表态,“三百万吕州百姓只有这么一个月牙湖啊,谁污染了它谁就是历史的罪人。”

他这话说得太重,如果对象不是赵立春,是别的不熟的领导,他不会说这么说话。因为是赵立春,因为他们有着深厚的感情,李达康才愿意如此尖锐地坦白自己的真实想法。

当时双方都对对方抱有幻想,赵立春希望李达康随手拉一把弟弟,李达康希望用尖锐的提醒让赵立春清醒,才会让两个人以如此不体面的方式分道扬镳——赵立春怒不可遏,李达康大失所望。

赵瑞龙私下里抱怨:大哥他真笨,就算真的不想答应,可以先把爸爸哄好,以后再想办法让别人批不就行了。搞得现在多尴尬。

赵小惠看够了这个傻弟弟:他要是真这么做,那才是死无葬身之地。

 

如果李达康要真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连调去林城的机会都没有。当年李达康要是跟高育良一样口头答应背地里耍滑头,一个星期之后等待他的不是林城市委书记,而是真正的冷衙门冷板凳,哪儿还有什么机会创造林城奇迹。

赵小惠站在床前看着医生忙活,扶住自己的额头,连她自己都惊讶,为什么刚才会产生那么奇怪的想法。都是因为太过巧合,勾起了她的执念。

她曾经很喜欢李达康,哪个少女都拒绝不了温柔漂亮的哥哥。在她十几岁的时候,带二十多岁的李达康去游泳,跳舞,邀请李达康去学校看她演话剧。李达康不想去,也不喜欢那些活动,但有时候赵立春发话他不得不去。赵立春鼓励李达康:男孩子要多出去玩玩,交交朋友,见见世面。

那年学校新年晚会上,她在台上领唱,一首合唱练习了半个月,女生们清亮的歌声飘荡在学校礼堂里,眼角的余光扫到前排的领导在微笑着讨论,一边讨论一边点头。她很高兴,分心看了看台下,却看到李达康在台下观众席上歪着头睡觉。一曲结束,台下的观众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李达康这才被周围的掌声惊醒,懵懵懂懂跟着一起鼓掌。

她简直气坏了,晚会结束回来的路上一直没有搭理李达康。正好,她一直没说话,李达康又在车上睡着了。赵小惠更气了,一进家门就跟赵立春告状:哥哥答应去看我表演,我整条节目他都在睡觉!

赵立春没觉得女儿的节目是多了不得的大事:那怪你们学校日子没挑好。达康这几天没日没夜起草政府工作报告,能不困吗?以后这种事别约他了,他懂个屁的唱歌跳舞。

李达康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瑞龙跑过来一把抱住他。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学会了抽烟,瑞龙从他衣兜里摸出一盒烟,惊讶地问:“你会抽烟?”

李达康点点头,熬夜写稿,党政机关的笔杆子们或早或晚都要染上的毛病,只是他不在三姐弟面前抽,他把烟盒夺回来:抽烟不好,我早晚要戒的,你不要学。

瑞龙没有抽烟,李达康的烟瘾二十多年过去依然没有戒掉。

 

赵小惠不知道,月牙湖畔谈崩后,父亲是否试图挽回过。年过五十的父亲急需一个靠得住的政治接班人,如果可以,父亲希望那个人还是李达康。

父亲的心态很好揣摩,要是李达康愿意回来,很多条件都可以谈。但要父亲主动去跟李达康提,那是不可能的,必须得是李达康自己回来。李达康不久之后真的来敲开了赵家的大门。他在林城提出的新规划被市长和市政府反对,急需上级领导的支持。汉东能理解他、支持他的,他只能想到赵立春。

看到李达康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家里,赵小惠想,也许父亲这次给了他支持,他们就能和好?

后来事情的发展证明她错了。这次支持成了赵立春和李达康之间表面和谐的工作关系的开始。在燃尽了激情和爱重之后,纯纯粹粹的工作关系。

 

赵立春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睁开眼睛一大群人围在床头,女儿、保姆、警卫、医生和护士,刚刚又晕倒了?

医生松了口气,对赵小惠说:醒了,没事。说完招呼其他人:我们都出去吧。

人都出去了,赵小惠还坐在床边。赵立春面无表情转过头来看着她,房间里很静,死寂的凝视,好半天,才说:你也出去。

每一次晕厥都会有同样的幻觉,每一次从晕厥中醒来都像是从执念中解脱一样轻松,如是反复,被自己审判千千万万遍。轻松过后赵立春感到很累。

爸爸。赵小惠抓住他的手,不肯离去,您刚才说让我走,我可以不走吗?刚才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说了很多冲动的话。

那就不走吧。他现在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大概是老了,也需要人陪,哪怕是一个不称心的女儿也聊胜于无。

现在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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